（本文首发于搜狐健康 2019-12-4） 我是唐婧，一个职业心理咨询师。从2000年开始学习心理学，历经本科，硕士和博士阶段的学习，到今天是第19个年头。我是从2011年开始接触肿瘤心理这个领域。接触的最早也是最多的，就是我们的乳癌患者这个人群。 记得在最初接触这个人群的时候，他们的性心理困扰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我所接手的第1个乳癌患者是一位25岁的年轻女性，供职于一家知名外企，海归背景，年轻漂亮，才华出众。她在手术摘除单侧乳房后的第3天，在病房里，趁医护人员不注意，用裤子绑在浴帘杆上，企图上吊自杀。幸亏当时这个浴帘杆断了，她才没有出事。事后，他们公司的工会联系到我，希望我为她提供心理帮助。联系我的那个同事说：“唐老师，你可得好好劝劝她。现在的年轻女孩太矫情。这手术也做了，命也保住了，她还有什么不知足？在这作个什么劲儿？”后来我见到了这个女孩。我问她:“为什么手术和治疗都很顺利，你却想结束自己的生命？”她说:“唐老师，我才25岁。我失去了一只乳房，往后该怎么办？我怎么恋爱？怎么结婚？有谁会爱我这个残废、怪胎？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幸福了！” 当时，她的话让我很受震动。我突然意识到，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只乳房那么简单，而是对于自己的信心，以及对于未来婚姻和幸福的希望。我陪伴了这个女孩大约半年的时间，一共60多个小时的心理咨询。后来这个女孩对我说：“唐老师，你知道心理咨询师和医生有什么不同吗？医生能够让我活，而你们，让我可以活下去。” 从那以后，我开始格外乳癌患者的性心理困扰。在这8年之中，我和数百位的乳癌患者有过深入的交谈。对于他们的性心理困扰，我大概有以下的一些察觉，在这里与大家分享： 第一，乳癌患者，不管是接受了手术治疗，还是保乳治疗，都会有一定的性心理障碍。 对于接受了手术治疗的患者，他们有的切除了乳房，有的在后续的治疗过程当中，进一步的切除了卵巢和子宫。这种对于性器官的直接剥夺，会给他们的身体带来严重的残疾感，而这种残疾感会给他们形成极大的心理创伤。 记得很多年前，有一个影星叫做陈晓旭，她曾经饰演的红楼梦里面的林黛玉，大家比较熟悉。她就是患了乳癌，当时在北京某三甲医院进行治疗。当时他的情况，医生强烈建议手术，但她自己完全不能接受，很坚决的拒绝手术。后来也是因为乳腺癌离世的。在这之后，医院乳腺科的医生朋友跟我聊天说起来，一直非常惋惜。她说:“她就是不肯做手术，我们磨破嘴皮都没用啊。她就是那么爱美，难道美比命还重要吗？” 其实，不是美比命还重要，而是对于一个女人而言，真的很难接受这种女性身份的丧失感。有很多患者在接受了手术治疗之后都会对自己的女性身份产生质疑--“我这个样子还算一个女人吗？我还有什么资格做一个女人？”就像那位25岁的女孩说的，“我现在就是一个残废，一个怪胎，还有谁会爱我？”而这种想法会让他们陷入悲观和抑郁。在性方面，会非常缺乏安全感，容易自我否定，变得敏感自卑，难于安慰。 曾经有一位乳癌患者的爱人来找我咨询。他说：“唐老师，我太痛苦了。自从我媳妇做了手术以后，就变得特别敏感特别作。我怎么安慰她都听不进去，还总曲解我的意思，说我针对她。比如昨天晚上，她就突然问我，‘我现在在你眼里，是不是就不是个女人了？我只有一个乳房了，你现在是不是都不愿意碰我？’ 我说，‘没有啊，我没有不愿碰你啊。我是不敢碰你，我一碰你，你就说这儿疼那儿疼啊。我这不怕你疼吗？再说了，你怎么能不是女人呢？你做的是乳腺手术，又不是变性手术！’结果，我就说了这么一句话，她就揪着不放。说我讽刺她，跟我又哭又闹，折腾了一晚上。”……虽然可能这位丈夫是不太会说话，但我们确实也能听出来，他是好意，他是很爱他的妻子的，其实他的妻子心里也是知道的。但对于乳癌患者，这种心理创伤会让她们变得格外敏感，自卑，甚至有的时候变得富于攻击性，让伴侣和她们相处起来也很吃力。 另一方面，对于那些没有接受手术治疗的患者而言，状况会不会好得多呢？其实确实会好一些，但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。因为治疗使用的药物，很多都是影响雌激素类的药物。它们会引起患者停经，甚至是绝经。有的患者也会跟我提起说，在服用了这一类的药物以后，会性欲减退甚至丧失。这些都对于患者有非常强烈的影响。 一方面激素水平的改变会造成我们人的情绪不稳定。常常会引发抑郁，焦虑，失眠等等症状，患者会比较容易处于敏感和易激惹的状态。另一方面，药物引起的性欲改变也会给患者带来很大的困扰。并且她们常常会对于性伴侣有一种内疚感。觉得自己病了，不能很好的满足对方，可能给对方造成了误会或伤害的感觉，自己的内心会觉得亏欠对方。 我的一位来访者曾经伤心的对我说：“有时候我想想，觉得特别对不起我老公，他这30多岁正是有需求的时候，我却不能很好的满足他。有时候我甚至觉得，就算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，我也能够理解。我都这个样子了，还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呢？”这种愧疚感，常常折磨着患者，也给他们的亲密关系造成困扰和阴影。 与此同时，还有的患者会担心，性行为会不会加重乳癌的病情？会不会引起癌细胞的扩散、复发啊等等。我的一位来访者就是这样，有了这种担心以后，她也会上网查资料，也会向医生求证。虽然得到的答案是，正常的性行为不会导致乳癌的进一步扩散。但她心理还是对此有所芥蒂。于是，那只患病的乳房，就成为了她身体上的一个禁区，不能触碰。于是在性生活的时候，就会变得特别拘谨和小心。性伴侣也会觉得，她变得过于小心翼翼，很麻烦。这儿不能碰，那儿不能碰，这儿疼，那儿疼，在性生活当中很拘谨，甚至整个过程变得负担和勉强，毫无乐趣可言。毫无疑问，性伴侣并不享受这样的性生活，所以他们会渐渐减少这样的行为。而这种疏离感，又会让患者觉得很不安，觉得他是不是不爱我了？我是不是没有吸引力了？她们会产生各种各样自我否定的想法，又常常觉得难以启齿，不知道该怎么样与对方沟通，只能闷在心里，自己煎熬。 那么，基于以上的这些心理困扰，我们该如何帮助乳癌患者进行心理调适呢？ 首先，我们需要帮助他们重拾自信，重新建立自我认同感。让他们认识到，自己虽然不完美，却依然是美的、好的、被爱的。我们可能需要花很长的时间陪伴他们，穿越自卑，去看到自己身上那些美好的部分。 这是一个需要时间和耐心的过程。因为长期患病的经历，让他们注意力的重心都集中在那些负面的事情上面了。你要他说他哪里不好，他可以说出一大堆。那你要他说他哪里好，他可能一下子还真说不出来。这种情况下，跟大家分享一个我最常用的打开话题的方式，我会首先问他们说：“你在看病的过程当中，有没有遇见一些帮助你的人啊？”这个时候他们往往会回想出来好几个，甚至一大堆。然后我会问他们说：“你猜猜这些人为什么会这么帮你？你身上有哪些特质，让他们觉得你是一个值得他们帮助的人？”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开始说了：“因为我这个人吧，特别善良，我平时对人也特别真心。那个谁谁，他这一次这么帮我吧，是因为去年他妈生病的时候，我第1个站出来帮他……”等等等等，他们就会开始给你打开话匣子，说那些他们如何帮助别人的事儿。或者在别人眼中，他们可能有哪些与众不同的好的特质，所以别人才愿意帮助他。说着说着呢，你就能感觉到，她的价值感就渐渐的出来了，力量感和自信感也渐渐出来了。 我们可以多去跟他们进行这样的交谈，引导他们去看到自己生活当中带给他们支持的人和事。渐渐的，他们就能越来越多的看到自己身上好的特质，也能够看到自己是受欢迎的，被爱的，拥有社会支持的。他们的自我认同感和自信，也会渐渐的恢复起来。 第二，我们可以帮助患者去恢复对于亲密关系的信心。其中，最重要的是引导他们去看到，对于亲密关系而言，心理层面的重要性大过于生理层面的重要性。让他们感受到，伴侣对于他们的爱，不仅仅是生理层面的需要，而更重要的是心理层面的依赖。 我们可以引导他们去思考，你的爱人喜欢你身上的哪些特质？你们一起经历过什么样的幸福和什么样的考验？他曾经做过的让你感动的事是什么，当时你的感受是什么？你曾经做过什么事让他很感动，你猜他当时的感受又是什么？有哪样一些场景让你感觉，他是很爱你的？你猜他为什么爱你？ 这些问题都能够让患者看到，他们与伴侣之间深刻的心灵连接，会让他们对于亲密关系更有安全感，也帮助他们淡化对于身体层面的介意，减轻内心对于伴侣的内疚感。 曾经有一位来访者跟我分享的一段话让我很触动。她说：“自从我患病以来，三年之中，我和爱人发生性关系的次数不超过5次。我一直觉得对他很愧疚。昨天我就跟他聊了。他说，‘一开始呢确实难受。但慢慢的，没有了也就习惯了，也就不想。现在觉得，没有也挺好啊，啥都不影响。’ 他还安慰我说，‘其实这样更好，你看古时候的皇帝为什么短命，就是因为性生活过度。我这样多好，还长寿呢。’ 然后我们俩都笑了。后来我们约定，每天晚上都牵着手一起睡。牵手，就是我们俩的性生活。” 所以，性生活真的不仅仅是生理层面的，它也可以是心理层面的。我们可以多和患者去探讨这些故事，都会对他们有所帮助和支持。 同时，我们也可以多给患者和家属以鼓励，告诉他们，从患病、治疗一直到恢复正常的性生活，可能确实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和调整，这些都是正常的，只要夫妻双方共同努力，理想的性生活是可以实现的。 最后一点，我们需要帮助患者的是，帮助他们正确看待身边的男性以及男性的想法。 乳癌患者身边的男性，大概可以分为三种：一种是可以接受乳癌这件事的，另一种是不能接受的，而最多的是第3种男性:他们对于乳癌这件事情，没有深入的思考过，他们不了解，他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，他们也在探索自己对此的态度。他们是需要被影响，甚至被教育的。而且，从某种角度而言，我们可以说，前两种男性其实都是由第三种男性演化而来的。 所以，我们可以看到，乳癌女性本身的状态，对于男性态度的影响至关重要。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展现自己身上积极的、乐观的、美好的一面，去影响这第三类男性。只要我们的乳癌患者自己愿意打开心扉，调整好自己的心理状态，我们仍然有机会，收获自己想要的亲密关系和美满的爱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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